
書評 :《尹朝陽:山河形勝》
Text by Jonathan Miles
Edited by Michelle Yu

《尹朝陽:山河形勝》一書全面回顧了這位藝術家持續而卓越的創作實踐,展現了一種超越個體視角的敘述方式,不僅回應了西方美學現代性的影響,也深深植根於中國古典傳統。與其說是對既有現代性的承襲,不如說本書中的文章展現了一種敏銳的意識,探討藝術家如何在中國歷史的特殊語境下,面對一個支離破碎、甚至殘缺不全的現代性,並試圖與之建立聯繫。對於某一代藝術實踐而言,晚期現代性的演進意味著對記憶系統的重新挪用,而這一記憶系統正是該歷史背景的產物。這不僅關乎傳統的再激活,也涉及對西方繪畫脈絡的精准梳理與吸收。我們可以將其視為一種美學複雜性的運作,在獨特的記憶系統層疊交織之中展開。尹朝陽的繪畫風格既充滿濃郁的即時感,又蘊含著一種沈靜的冥想氣質。這種氣質源於他對筆觸與痕跡的獨特理解,而這種關係可追溯至遙遠的歷史時空。
對山嶽意象的關注體現了一種美學挪用的原則,這一點在郭熙的《早春圖》(1072)與保羅·塞尚的《有大松樹的聖維克多山》(1887)之間的對比中尤為明顯。這一對比的核心隱藏著一個悖論——儘管兩位畫家的創作相隔千年,但他們的許多探索卻彼此交疊,甚至在某些層面上趨於一致。這樣的對比引出了關於藝術價值取向的思考,也揭示了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在視覺表現上的微妙關聯。本書中的文章正是通過對這些複雜關係的精准剖析,開闢出一種「第三空間」,以當代視角回應這一交匯所帶來的思辨。這種比較探索還延伸出了多個關鍵議題,包括繪畫的筆觸方式、色彩的張力(尤其是色彩的強度)、手勢性的筆觸運用、抽象的構造、可見與不可見之間的關係、精神與物質的交融,以及超越再現的表達方式。其中的核心問題在於:感知的主體與被關注的對象之間究竟存在何種關係?這種關係是否意味著兩者的界限最終被瓦解,甚至完全消融?哲學家莫里斯·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曾將這種美學流動性理論化,稱其為「世界的肉身」(flesh of the world)。在這一觀念之下,山巒與意識交融,催生出一種超越二元對立的世界觀。本書將尹朝陽的藝術視為這一「世界的肉身」觀念的回響,其中流轉著一系列形象的鏈條,並在這一過程中催生出某種美學上的「過剩」——一種超越形象本身、使得「可言說之物」永遠追趕不上「可見之物」的張力。正是這種特質,使得本書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分量感——一種源自言語無法完全承載其意義的「盈餘」。繪畫似乎承載著世界的觸感,因此它們既不是單純的光的記錄,也無法被還原為自身所展現的具象形態。它們超越了自身,成為對「未來世界」的見證。
每一本關於藝術的書籍都必須選擇一種閱讀的方法。傳統的藝術史敘述通常採用整體性的視角,將藝術的發展納入層層展開的敘事之中,並通過這種方法構建出一種令人信服的邏輯,使藝術成為可被理解的對象。然而,本書的多重微敘事則開啓了不同的路徑與風格性的邂逅,它更像是一座迷宮,讀者可在其中收集零散而深刻的洞見。與此相伴的視覺映射既是關聯性的,又是獨特的,這種特質使得「棲居」在這一空間成為可能。書寫本身即是一種「意義的間距化」(spacing of sense),並非一切都需要被指認或闡明。由此延展出一種雙重姿態:一方面是美學的,另一方面是倫理的。書中的文章提供了見解,但同時拒絕被「整體化」的誘惑。這一方法呼應了所探討的藝術本身——它以手勢性的回應抵抗著被徹底界定的可能。
藝術自身即是展現;而書籍則呈現出作品所激發的潛在關係。在這一過程中,圖像與時間性的遊戲浮現於前,而某些隱晦之處則退回陰影地帶,在原本可能被揭示的邊界徘徊。這本書是一個符號系統,它在「見證的渴望」與「理解的慾望」之間尋找平衡。它創造了一種語境——個人的、美學的、時間性的、歷史性的。這些交錯流動的內容無法被預設為某種秩序,因為它們本身便是創新的混沌起點。而創新發生的程度,則決定了哪些獨立的空間得以開啓,讓讀者在其中棲居。
這本書是由形象、密度、強度、給予、撤回、相遇與愉悅所構成的集合。
翻動這些書頁便喚起出一種節奏。若無此節奏,書籍便淪為一堆呆板的拼合物,宛如一座靜置獎杯式的陳列品。讀者在閱讀時,一面直面詩性,一面觸及教誨。教誨是冷靜的,詩性則充滿張力,而正是這對立的張弛,使節奏躍然於紙上。讀者在這樣的節奏中穿行,一方面尋求理解,另一方面又期待在意義的變動中找到歸屬。漸漸地,他們意識到,藝術家的挪用方式與旁觀者截然不同——它並非置身事外的觀看,而是一種對審美過程複雜性的深度共鳴。
藝術家如何追溯那些看似毫無交集,卻在某處暗自相連的影響,如同這裡所列舉的種種源流?藝術史的邏輯無法用演繹的方法歸納出一套明確的形象體系,但藝術家可以扭轉音符,使其得以發生。作品正是所有被扭曲的音符、所有被疊加的層次、所有被折疊的軌跡的總和。要在這樣的複雜性中立足,必須穿越重重無序。而美學的自主性,正是在這場穿行中悄然展開。
這本書並未提供確鑿的證明,卻增加了意義的分量。藝術作品始終忠於自身的律動——它們在自身的感官光輝中獲得存在,並在那裡找到真理,在顯現的粒子之中激發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