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嚮往與心境
──尹朝陽的自我敘事
王嘉驥(Chia Chi Jason WANG)
2015年9月22日

尹朝陽的風景畫訓練,最早可以追溯到1990年代前期,當時他仍在中央美院學習。據他描述,二年級──他於1992年考入版畫系──因為寫生的關係,曾經學習林風眠的風格,完成了幾件水彩風景。1 從脈絡上,大致可以看出,林風眠(1900-1991)那一代人自1920年代中期從歐洲留學歸國之後,所相繼提出的以民族為本位,發展「調和東西藝術」的主張,即使到了1990年代前期,仍對中國大陸的美術學院產生作用。林風眠後來還致力於將其理論落實為調和中國山水畫和西洋風景畫的具體實踐,並於1940年代建立了他個人獨特之風。2 而學生時代的尹朝陽選擇透過林風眠的風格,去揣摩風景繪畫的表現,似乎也看出了他在啟蒙時期對於風景繪畫的自覺意識及美學傳承。
尹朝陽作於1995年的油畫《夕陽》,是他較早一幅以風景為題的創作。3 全畫採取遙望遠眺的視野,雄偉壯麗的山景可能是以實景作為參照的依據。畫家再現了遼闊廣袤的山脈、原野和田園村落,細節卻不多見,主要還是以概念化的方式描繪──雖然具象,卻非細膩寫實。夕陽餘暉紅遍天地;高反差的映照,連帶使近景幾位駐足的樂山者正面通紅。位於樂山者前方不遠處,佈滿了整片沈暗若黑的樹林,有如一堵短牆,橫向阻隔在近景的人物和遠處的山景之間。就視覺心理而言,此一阻隔強化了遠方的美好,除了隱喻對未來的憧憬,或許也洩露了畫家當時亟待出口的苦澀和鬱悶。
1996年,尹朝陽從中央美院畢業之後,曾有一趟內蒙古的草原之旅。歸來之後,他根據旅行的照片完成了另外一幅名為《御道口》的風景畫。十餘年之後,尹朝陽在自述中寫到這件作品:「一張耗時費力的草原風景畫──地上的草原土塊纖毫畢現。天空和遠山提供了我對西洋古典繪畫的最初理解,那是整個上世紀九十年代早期藝術市場上偽古典和寫實風情繪畫在我身上直接的折射。」4 從他的自述可以了解,《御道口》採取了細膩寫實的風格,而且「耗時數月」完成。1996年的《御道口》與1995年的《夕陽》風格全然不同,觀者所見純粹是一望無際的原野風光,而無人煙。一如尹朝陽多年之後的回憶與檢討,這件作品連同其他一些花卉和仕女題材,在當時不但有「討好觀眾的嫌疑」,同時也帶著幾分炫耀技法的得意心態。5 以今日回溯看來,《御道口》的完成儘管曠日費時,放在他的創作脈絡裡,卻僅是短暫過渡的偶然之作。
2007年以來,尹朝陽風景創作所採取的風格路徑,明顯是以1995年的《夕陽》作為接續的基礎。6 值得注意的是,他處理山石地塊的技法,早在1999-2001年左右的《石頭》和《神話》系列當中,已經可以看出端倪及雛形。7 明顯不同的是,如今他選擇讓顏料直接在畫布上堆疊混色,而不在調色盤上預先定色。如此,不同色彩的顏料透過畫刀的運用,在畫布的表層來回覆蓋、刮劃、塗抹,不但形成顏色之間的擠壓關係,同時也疊砌為帶著豐富起伏變化的厚實量體。再者,各種色彩經過藝術家直覺而不預設的黏稠混搭與交媾,最終凝塑為複雜的形色糾纏,充滿了既控制又偶然的質感。就整體的效果而言,無論山體、岩塊或崖壁,在在呈現了雕塑性的繁複肌理變化,甚至使人感覺顏料已如岩石土塊的再現一般。
凝聚圖像一直是尹朝陽擅長的核心能力。這也是為什麼他各時期、各系列的作品,都能在觀者腦海中留下深刻視覺印象的重要原因。面對眼前的風景系列,尹朝陽也提出了個人的計畫:他期待前半部的風格較為傳統,畫面結構較為緊密;到了後半部,他希望整個放開,使其有如「歷史畫」一般。8 就以目前所見,由他畫作的命名方式,至少可以看出兩種脈絡。第一種是如實地以中國佛教聖山、崖窟、古剎為題;第二種是延續中國山水畫的命名傳統,著重詩意的聯想。前者發思古之幽情,是對自然、永恆、信仰的沈思;後者似乎帶有更多個人造境的企圖,也是與中國山水傳統的另類對話。巨幛式的高遠和斜角半邊的構圖,是截至目前為止旗幟較為鮮明的兩類景觀;畫幅似乎也受傳統山水畫影響,出現較多如掛軸的直立畫面。
重拾風景的題材之後,尹朝陽同樣思考了上個世紀前期林風眠所曾探討過的山水畫相對於風景畫的中西傳統差異問題。9 不過,他並不像林風眠因此轉向水墨的媒材,而是選擇面對當代的語境,拆除中西傳統的藩籬,回歸對「真山真水」的體驗。10 儘管有實景作為形象依據,他所完成的風景畫卻不是亦步亦趨的寫實,而是山水實境的簡化,甚至是概念的濃縮,當中揉雜了更多個人的主觀印象、意念,或是意識的擬造。也因此,他的風景其實介於再現和造境之間,而且更富於抽象與表現主義特色。
尹朝陽曾言,面對中國傳統繪畫就像「回憶裡有一種詩意」。11 藉由風景的創作,他似乎有意重新反芻並玩味此一大傳統。在論及個人的風景系列時,他也不諱言地指出,這批作品反映了他個人的「嚮往」和「心境」,而且是「人到中年時候的一種心境」,其中不但仍有「理想主義的不死之心」,而且還是「五味雜陳。」12 不難看出,他注入於風景的已是心印和實景的對證。
就在揣摩如何詮釋風景,以建立個人風景圖像學的同時,尹朝陽仍然同步進行著其他肖像和《廣場》系列的創作──只是尺幅更高、更寬、更大。可以確認的是,自詡「理想主義的不死之心」,連帶難以自棄的英雄主義豪情,尹朝陽推動與開展的真正是一個巨大時代的敘事工程。
Reference:
- 參閱《尹朝陽訪談錄》,頁252。該書以小圖複製了兩幅他當時完成的習作。
- 有關林風眠以民族為本位所提出的「調和東西藝術」主張,及其如何落實於創作的實踐,參閱王嘉驥,〈在山水畫與風景畫之間──林風眠藝術初探〉,收錄於〈林風眠百年紀念專輯〉(台北:大未來畫廊,1999),頁3-9。
- 《夕陽》一作的圖版,參閱《尹朝陽1997-2007》(北京:星空間,2008),圖版2(未編頁碼)。
- 尹朝陽,〈十年自述〉,收錄於《尹朝陽1997-2007》(北京:星空間,2008),未編頁碼。《御道口》的小圖複製,參見《尹朝陽訪談錄》,頁61。
- 同上註。
- 尹朝陽於2007年重新思考風景畫的可能,參見黃亞紀,〈朝聖者──尹朝陽訪談〉,2011年4月,亦安畫廊提供。
- 最明顯的例子,譬如2001年的《神話之一》,圖版參見《尹朝陽1997-2007》(北京:星空間,2008),未編頁碼。
- 〈朝聖者──尹朝陽訪談〉。同樣的說法,尹朝陽於2011年8月2日下午在北京宋莊的工作室中也曾再度提及。
- 〈朝聖者──尹朝陽訪談〉。
- 同上註。
- 《尹朝陽訪談錄》,頁135。
- 同上註。